「不瞒你说，我从天堂掉下来，所以才会在这里。」



等刚才那个大叔完全走远后，她开口说道。



「……为什么会掉下来？」



「不知道，我回不去，所以很伤脑筋。」



当我感受到她真的在为这件事伤脑筋的瞬间──我内心萌生了强烈的意志。这是我天生的癖性。



同时，内心涌起了对眼前状况的疑问。



「那你每天在哪里睡觉？」



「星月妹妹不是天使吗？」



「什么星月妹妹？」



「所以我不睡觉，不会想睡觉。」



「…………」



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不知所措。



「其实也不需要吃东西，不洗澡也没关系。」



我想起午休时间，她和其他女生坐在一起吃面包的身影。



「你没吃吗？」



「我可以吃，但不会有肚子饿或是吃饱的感觉。」



我完全无法想像天使的感觉。



原来她是天使──我此刻强烈地这么意识到这件事。



星月站在这个冷清商店街书店的印象无声地发生了变化。眼前这个露出可爱笑容的女生是道道地地的天使，就是像在书上看到的那样，没有肉体，只有灵魂的存在──



星月扮著鬼脸。



她的脸超搞笑，简直就像漫画《七龙珠》中魔人普鸟被悟空痛扁时的停格画面。



我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。



「什么表情嘛！」



她又恢复正常的表情笑了起来。



「所以，天亮之前，我都在闲逛。」



「这……会不会太辛苦？」



「没事啊，天使平时脑袋都放空，所以也还好啦。」



但其他天使应该不会站在书店看书吧。



虽然这么想，但我还是认为自己觉得阿嬷家很不自在，所以藉机出来闲逛太不知足了。



「……你之前说，有事要拜托我？」



「没错没错！就是这件事。」



星月握著双手走到我面前。好近。她的翅膀啪沙拍动了一下，轻轻扫到平台上的杂志。



「我想回去天堂，但不知道回去的方法。我想了不少可以尝试的方法，希望你可以协助我。」



「好啊。」



我不加思索地回答。



我回答得太快了，星月大吃一惊。



「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。」



虽然我还没有问她详细情况，但我内心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


我对这种事无法置之不理。这是我的个性。



这种个性引发了那件事，导致我离开和父母同住的家，但我并没有后悔。我至今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错。



「的确很像。」



星月说。



她抬眼看著我，用戏谑的声音说。她微微偏著头时，齐肩的长发垂落下来。



「虽然只是隐约的感觉，但我觉得很像你的作风。」



商店街昏暗的路灯照射下，她的头顶有一个漂亮的光环。



我突然想到。



那好像叫做天使的光环。



4



天使有智慧型手机和Line帐号。



『那我就来公布《任务》。』



星月很中二病地用书名号强调的任务，就是回天堂的方法──当然只是可能的方法。



所以，星期六上午，我就骑著脚踏车去车站。



我在邮局的转角处转弯，经过公会堂的金色螺旋桨后笔直往前骑。



不一会儿，就来到了电车站前的公车站。星月站在稍远处。



她看到我，立刻露出像星星般的笑容。



她的全身释放出某种透明甘美的东西，传入我的皮肤，一下子渗透到后方。



──简直就像微中子。



我想著这些冷静的事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。



我把脚踏车停在她面前。



「嗨，早！」



「嗨，早！」



她故意学我说话，翅膀啪沙啪沙拍动著。



「今天的天气真不错。」



「是啊。」



「是适合执行任务的好日子。」



「嗯，的确很适合骑车。」



「没错！」



她伸出手指指著我。



「今天的任务就是在岛波海道骑车，从来岛海峡去龟老山瞭望台咧啦！」



没错。



我故意忽略她刚才说话时语尾加了「咧啦」那两个字。



「为什么这是可能的方法？」



「好问题。」



她像侦探一样点了点头。



「因为我看照片，感觉离天空很近，所以觉得可能有办法回去。」



这也太随便了。



「新海，你去过岛波海道吗？」



「没有。」



虽然我有兴趣，但真的住在这里，就觉得随时都可以去。



星月露出失望的表情，但立刻改口说：



「那刚好啊！」



她从托特包里拿出安全帽递给我。



「今天的礼物是和美少女天使一起骑车！」



「这个……」



她递给我的白色矮胖的安全帽上有一条蓝色的线。那是中小学指定的安全帽。



「我们要骑车，当然要戴安全帽，这是今治的规定。」



她在说话的同时，戴上一顶有红线的安全帽。不可思议的是，这么俗气的安全帽戴在她头上，就变成了一种时尚。



我犹豫了一下，很不甘愿地戴好安全帽。



「好！那就出发吧！」



准备出发时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。



「星月，你的脚踏车呢？」



「你可以叫我优花。」



「我才不要。」



「竟然对我说『我才不要』！」



「你的脚踏车呢？」



「我没有啊。」



「啊？」



「我没脚踏车啊。」



星月走到我的脚踏车旁，坐在后方的货架上。



「好了，出发吧。」



「不……这样不行吧？」



「为什么？」



「脚踏车不能载人，法律规定。」



「没关系，法律管不到天使。因为我是优花，所以没问题。」



「听你在鬼扯。」



我脱口呛她。我觉得和她聊天很轻松。



但是，她的话也有道理。法律只管人类的事，应该管不到天使。



出发之后我才想到，既然这样，那也不必戴安全帽啊。



马路旁画了一条白线，那是汽车和行人路权的分界线。



白线旁有一条水蓝色的线，形成了条纹状。



「这条是表示岛波海道的线。」



星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

我有多久没有骑脚踏车载人了？



载人时和自己骑车时的重心不同，踏板也变得很沉重。平时总觉得凉飕飕的背后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和那个人的体温，还有一双纤细柔软的手臂轻轻抱住我的腰。



「我今年春天时搬来这里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这是无法面对面的近距离谈话。



「我在小学三年级到四年级期间，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。」



「是喔！」



她说话好大声。



「是怎样的感觉？」



她似乎很有兴趣。



「什么怎样的感觉……？」



「比如说，像是回忆之类的。」



喔喔，原来是问这个。



「当时，大家都很欢迎我，就像是『你从东京来？好厉害！』的感觉，也问了我很多问题。」



「问你什么？」



「像是东京也流行漫画《航海王》吗！？」



「当然流行啊。」



「是啊。」



我们两个人都呵呵笑了起来。



旁边的车道不时有车子经过。一侧是农田和住家，另一侧是JR的轨道。



我沿著水蓝色笔直的线，拚命踩著踏板。



「然后呢、然后呢？有没有举办欢迎会之类的活动？」



「有啊。健吾──目前在一班有一个棒球队的朋友，当时和我同班，他主办了欢迎会，刚好我的生日也快到了，所以也同时是庆生会。」



「是喔，做了什么？」



我努力回想往事。



「那次是在健吾家里举办……大家都送了我礼物。」



健吾家是很传统的日式房子，在宽敞的客厅内，桌上排满了鲷鱼生鱼片，和名叫「千斩切炸鸡」的带骨炸鸡块之类本地名产，吃完之后，大家排队送我礼物。



礼物中有当时流行的卡通人物文具、图书券，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口气收到这么多礼物，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次。其中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……



「还有人送我用今治毛巾做的生日蛋糕。」



「……毛巾做的蛋糕？」



「对，把白色毛巾卷起来，当作是海绵蛋糕，真的做成了蛋糕的样子。我当时很惊讶，所以印象特别深刻。」



「那是谁送你的？」



是谁呢？



……喔喔。



「是成美。嗯，就是你上次在社团活动室遇到的，我和她也是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。」



「是喔，原来是这样。」



我可以感觉到她笑著点头。



前方的道路笔直向前延伸。



农田中长高的稻子已经结出了绿色的稻穗。



「有淡淡的米的味道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「这个平交道好可爱。」



「嗯，我也觉得。」



假日早晨的气氛很平静。



「所以，今治对你来说，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「你对回来这件事感到高兴吗？」



这时，身后传来电车的声音，电车驶过旁边的轨道。电车经过时，隔著有点透明的车窗，发现这辆车上几乎没什么乘客，才这么想著，电车的车尾就渐渐走远了。



电车驶离的余韵和靠近的汽车声交织在一起，然后两者都消失了。



「……因为发生了一件事，所以才会重回这里。」



当我回过神时，发现自己这么说。



我为什么想要谈这件事？是因为笔直向前的道路太无聊？还是我想和别人谈这件事？我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灵门槛降低了。



「中学三年级时，我们班上发生了霸凌。」



星月没有说话，我有一种错觉，她身上衣服的布料好像稍微变硬了。



「有一个叫久间的同学被一群轻浮的家伙霸凌。课间休息时打他的头，或是用一些惹人讨厌的方式捉弄他，所以我一直觉得很烦，但也从来没说什么，虽然这样很丢脸。」



「……通常都这样。」



她似乎在安慰我。



「但是，文化祭的时候，那几个人看到久间的便当，就说『看起来很难吃』、『很臭』，最后──甚至把他的便当倒进了垃圾桶。」



我终于忍无可忍。



「因为那是久间的妈妈帮他做的，怎么可以倒掉？我和久间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……但我无法原谅这种事。」



回想起当时的事，至今声音中仍然带著怒气。



「所以，我就冲过去打他们，和他们扭打成一团。虽然别人立刻把我们拉开了，但我和他们都受了伤。这件事造成了问题，这是当然的结果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……但是，我的家人并不支持我。」



我握紧了把手的橡胶握把。



「即使我说明了原因，我爸妈仍然坚持『打人就是不对』、『不管怎么说，都要向对方道歉』，完全不考量前因后果。在那个瞬间……」



我觉得父母根本不瞭解我。



「……有了这种想法后，我就不想再见到他们。而且还发生了一些事，结果──我目前住在今治的阿嬷家。」



喀哩。风在坚硬的安全帽和耳朵之间发出扭曲的声音。



「事情就是这样。」



我看到了海豚的招牌，但我不想提这件事。



过了片刻。



「不能把妈妈的便当丢掉。」



从她的声音中可以感受到，那不是言不由衷，而是她发自内心这么想。



「也难怪你会生气。」



当她全面支持我，我反而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错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


所以，我绞尽脑汁，最后只挤出一句：「谢谢。」



她几乎马上问：



「和优花一起骑车是不是超赞？」



我知道她在掩饰害羞。



道路两旁的感觉渐渐不一样了，我知道来岛海峡不远了。



沿著为观光整备的脚踏车专用斜坡往上骑。



「你没问题吗？」



星月问。



虽然斜坡的坡度很缓和，但载人骑上去还是很吃力。



「……没、问题。」



我无法掩饰自己回答的声音也很吃力，她说：



「《心之谷》中也有这一幕。」



「你看过吉卜力的动画？」



「我当然也会看啊。」



原来天使也会看动画。



「阿雫说：『我也想帮点忙！』然后就从后面帮忙推脚踏车。」



「是啊。」



「我喜欢那一段。」



「是喔。」



「…………」



「你只有心动，却没有行动吗？」



她听了我的吐槽，啊哈哈地大笑起来。



「好吧，那我就来行动一下。」



后面的重量突然消失，立刻感受到推动的力量。



「喔，真轻松啊。」



我听著她的说话声，嘎滋嘎滋踩著踏板。



「我们很像阿雫和圣司吧？」



「才不像。」



「你还回答得真乾脆！」



转过一个弯道后，我对她说：



「可以了，你坐上来吧。」



「你真善良。」



「才没有呢，你上来吧。」



「好啊，好啊。」



星月再度坐上脚踏车，我站著踩踏板，骑上了坡道顶端。



没想到前方又是另一条坡道。



──又要爬坡吗？



我忍不住沮丧起来，双腿立刻变得沉重──就在这时，我看到了。



我看到了濑户内海上的来岛海峡大桥。



和之前完全不同规模的景色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，让人觉得彷佛偷窥到另一个世界。



「好美。」



「是啊……」



眼前的景色太震撼，我们甚至无法欢呼。



这次的坡道两侧有低矮的水泥围墙，感觉像是狭窄的轨道。我们在不知不觉中，已经来到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高度。



我们慢慢爬上向天空延伸的狭窄轨道，这种感觉简直就像──



「好像云霄飞车刚开始的时候。」



「我也正在这么想。」



那是一种期待著愉快的事即将发生，慢慢往上爬的兴奋感觉。



沿著弧度上升，周围的风景也跟著发生改变。



眼下是一片涂成红、白两色的起重机，和平坦屋顶的造船厂。



「好多啊。」



「听说今治造的船在全国的市占率第一名。」



「是喔。」



我每次踩踏板，脚踏车的框架就发出挤压的声音。我的双脚渐渐使不上力，真的有点骑不动了。



「要不要我再下来推？」



「……不用。」



「啊，对了。」



她小声嘀咕后，随即听到了啪沙的声音──同时感受到些许向前推的力量。



「怎么样？」



「……翅膀？」



「没错。」



每次听到啪沙、啪沙的翅膀声音，脚踏车就被风推著向前。



「喔喔。」



我忍不住叫了起来。



虽然在坡道上，但脚踏车竟然持续加速，踏板也踩得很轻松。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，好像身体变轻了。



「好开心喔。」



她也笑了起来。



听著翅膀拍动的声音，感受著轻飘飘的感觉，好像变成了一只鸟时──海峡出现在眼前。



那是天堂的色彩。我忍不住这么想。



白色的主塔庄严地耸立在飘浮著云彩的蓝天下。



巨大的感觉微微动摇了真实感，我们被和天空之间美得过分的对比震慑了。



耸立了好几座H形主塔的大桥横跨遥远的岛屿。大海和岛屿。那是三百六十度的非日常景象，具备了难以置信的美丽和惊人的规模，甚至让人以为是幻想世界的建造物。



我目瞪口呆地注视著眼前的美景，沿著旁边不时有车辆经过的自行车道前进。



设置在自行车道旁的细杆造成好像彼此黏成一体的错视，同时跑向后方，主塔因为透视而重叠在一起向前方延伸，形成无限镜一样的影像，随著前进移动的视野彷佛在穿越天堂的门。



风从侧面吹来。



我们在海上奔驰。



濑户内海几乎没有风浪，忍不住以为是一座巨大的湖，第一次看到时，对这片大海和其他的海不一样感到惊讶不已。



玛瑙色的小岛静静地浮在海面，岛屿的配置有一种神秘感，忍不住想像《古事记》中，从兄妹神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手上的矛尖滴落的海水，形成了岛屿这个神话的灵感应该来自这片景象。



这里有一片令人联想到日本神话的景色。



「好美喔！好像有神明存在！」



星月兴奋地说出的话，完全道出了我的心声。



「对啊。」



我用激动的声音回答著，继续踩著脚踏车。



这片宛如神话的风景就在大桥的左侧，今治的城市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右侧。



因为阳光的关系，眼前这片大海宛如一片白茫茫的雪地，货船就像是远征南极的调查船。



神的领域和人的领域。神话般的风景和现代风景。



我们从来岛海峡大桥眺望这两个境界交织在一起。



啪沙……啪沙……



她拍打著翅膀，彷佛拥抱海风，又慢慢释放。我仰望的天空在她翅膀拍动的加速度下移动。



「是不是很像在天空中飞翔？」



她也看著天空吗？



当我听著她翅膀拍打的声音，感受著轻盈的加速度，仰望晴朗的天空时……突然觉得星月也许可以这样回到天上。



「你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回去？」



「有可能！」



说完，她用力拍了几次翅膀。



脚踏车的速度越来越快，有一辆公路脚踏车迎面而来。惨了。翅膀会打到。



「星月！」



「呃！？」



她立刻收起翅膀，幸好没有打到对方。



骑车的外国女人讶异地看著我们。



「啊，差一点……」



她吐著气，紧紧贴著我的后背。



我觉得如果有反应，反而显得很色，所以假装没事。我觉得很多事都身不由己，身体不经意地动了一下。



她的身体轻轻弹了一下，然后慢慢抽离……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

「色胚！」



「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啊！」



耳边响起她银铃般爽朗的笑声。



我们骑著脚踏车，拍动著天使的翅膀，越过大海，穿越天空。



「啊，真开心。」



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


我稍微转头，看到了缓慢拍动的翅膀尖。



她的脸上应该带著笑容，就像她的声音般闪闪发亮。



我这么想著，好像乘著风，轻盈地踩著踏板想著，突然……



我很想用力转过头看看星月。



……那时候，优花脸上不知道露出了怎样的表情？



不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？



我直到很久之后，才知道那件事。



这是一个关于天使渴望奇迹的故事。



是我和优花用生命谱写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