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(2 / 2)
「我就是这样的生物,不管以前还是现在。接下来一直到未来也会如此,我永远只对哥哥一个人专情。」
「这样啊,谢谢你。」
「我想,走到这一步,哥哥大概也不在意了,所以就由我来主动说明吧。」
春子摇晃着装盛义式浓缩咖啡的杯子,道出事情的原委。
「其实我在哥哥的身体里置入了发信器。」
「我想也是,要不然这一切就无法解释了。」
「这原本只是作为保险之用,并没有打算真的使用。事实上,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以前,我一次都没有用过。一直强忍住使用的欲望,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。毕竟我这个妹妹,可是无时无刻都想要跟踪哥哥唷。」
「……你一点都没变耶。」
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。」
春子若无其事地把杯子凑到嘴边后,叫了一声「好苦!」,赶紧把舌头吐出来。
「那么接下来……」
春子只轻啄了一口咖啡,便把杯子放回桌上。
从她出现在这个场所到现在,都没有和优树的眼神对上。
「已经这个时间啦,一切应该都已经结束了,你愿意听一下我的抱怨吗?」
「抱怨?」
「哥哥真的太卑鄙了。」
春子笃定地说。
她的话里并没有带刺,反而像是在回想几百年前,早已结束的运动比赛,以平淡的口吻说:
「你明明知道这么做会招致毁灭,依然采取行动,却又将阻止这个行动的责任丢到别人身上。然后失去冷静……不对,应该说是假装失去冷静,借此让自己不用去负担责任……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你不准说你没有察觉到哦?如果是哥哥,一定会察觉到才对。」
「你是指什么?」
「就是那个白发女所身处的机制——关于这个世界的构造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优树搔搔头。
他那无言的动作,已经如实表达出春子的指责完全命中红心。
「她以身体吸收世界上的污秽之后将其净化,也就是类似污水处理场的功能——这样理解并没有错,这的确是其中一个事实。就这点来说,她真的非常了不起。因为有神鸣泽世界小姐的存在,因为她善尽了这份职务,这个世界才得以保持在平衡的状态。因此不管再怎么感谢她还是不够,这是我的真心话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但这时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——如果污水处理场停止运作怎么办?到时候会变得如何?」
「…………」
一阵风袭来。
如粉尘,抑或是灰尘般的触感惹得鼻子发痒。
「这是火山灰。」
春子用手指摸了一下桌上的灰尘说道。
「离这里有段距离的火山爆发,没想到居然飞得这么远啊。顺带一提,由于火山爆发的影响,这附近的飞机航班都已经停飞了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东南亚才刚刚经历观测史上最大规模的地震,现在太平洋西侧也发生了同等级的地震。再加上季节外的台风及飓风也没有衰减的迹象,北美大陆到处都有发生大洪水的情况,已经造成好几万人死亡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没想到在这种状况下,人类居然还有时间在那边勾心斗角——现在四处已发生战争。而且不是纷争或是内战那种小冲突,而是动员整体国力的大战争。由于死亡人数及难民实在太多,就连联合国都已经放弃不管。毕竟这次常任理事国之间真的打算大干一场呢。我想,使用核武也是迟早的事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优树舔了舔几乎喝光的杯子。
他并不是要模仿春子的感想,不过这杯咖啡实在有够苦。由于这阵子远离世间过着藏身的生活,所以他不太了解外面的资讯——不对,应该说是故意不去接触。但实际看过现况之后,
现实果然相当悲惨,惨到让人不想看也没办法。
「哥哥,神鸣泽世界小姐的状况还好吗?」
妹妹的追击丝毫不手软。
「其实不用问也晓得,她一定过得很好吧。她的身体一定前所未有地健康吧。要不然这一切就说不通了,毕竟这个世界与神鸣泽世界是互为表里的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不管进行什么样的手术及复健,她的身体原本都不可能有所好转。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?她可是一个人背负着世界上所有的负面能量,这样的做法根本就比使用感冒药来治疗癌症还要轻率鲁莽呢。可是她却康复了,原本的她连走一步路都非常辛苦,如今却活绷乱跳。而另一方面,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却乱七八糟,在这短短的期间内,地球就变得残破不堪。百年一次的大灾害有如特价大拍卖般大量出现,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也只是早晚的问题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无法收拾了吧。」
春子玩弄着杯子的握把做出结论。
「至今所累积的能量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,根本无法停止,也就是算总帐的时候终于到来。虽然多少可以做些延长地球生命的处置,但恐怕也是白费功夫吧。毕竟世界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构成的。」
就在此时——
强烈的闪光照亮周围。
随即传来地动及震耳欲聋的声响。
是从修道院的方向传来的——优树察觉到之后立刻脸色大变。春子则叫了声「哥哥。」,早他一步提出警告。
「你可别轻举妄动哦,算我拜托你。」
「……你到底想怎么样?」
原本想要站起来的优树再度坐下,硬是压抑焦急的心。
他冷静地问道。
「春子,你到底想怎样?你特地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?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你是想把我带回去是吗?」
「不是,就算把你带回去也没有用吧。」
「你应该也不是希望我跟你下跪吧?」
「没错,这么做也没什么用。」
「那你到底想怎样?」
「这个嘛……一定要说的话——」
唔嗯——春子伸展了一下身体。
露出看开了什么般爽朗的表情。
「一定要说的话,就是想当个※沉重的女人看看。虽然我原本就算是个沉重的女人。啊!我不是在说体重哦,这点要先声明。」(编注:原文「重い女」指爱情太过强烈,使对象感觉压力沉重的女性。)
「?你是在指什么啊?」
「就如你所见,我的手下已经包围这个地方。狙击手也配置在四面八方,现在就只等我下命令。」
「……所以呢?」
春子没有回答,只是向咖啡店老板加点红茶。
再以平淡的语气说:
「那些人所瞄准的对象不是哥哥,而是我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只要一声令下,我就会被射成蜂窝。那些人都是经过我彻底训练的人马,不管什么样的命令都会服从。因此『只是要把主人杀掉』这种程度的命令,他们是不会犹豫的。」
「……你到底在想什么?」
「很简单。」
一阵摇晃。
大地再度发生震动。
「我跟神鸣泽世界,请你选一个吧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如果你要丢下我,跑去那个女生那里,我就在这里自我了断。」
有如炮击战的砰砰声,从刚刚就不断地传来。
天空频频出现闪光,就像是把整颗头钻进雷云当中。阴天的港口城镇被照得光亮。
「我会选择神鸣泽。」
优树立刻做出回覆。
「这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事情。我会拼上性命保护她,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一定都会这么做。」
「我想也是。」
春子也再次干脆地点点头。
不管是优树的回覆速度,还是内容,她似乎心里早就有数。
「所以我被你甩了就对了,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。」
「身为这样的哥哥,真的很抱歉。」
「不,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哥哥。」
优树把装着义式浓缩咖啡的杯子放到桌上。
起身说道:
「那我就先离开了。」
「路上小心。」
两人简短地交谈之后,优树快步跑离现场。
春子并没有目送优树的身影离去,从她现身于此之后就一直如此,完全没有看哥哥一眼。
「我知道这么做根本就像在演一场闹剧。」
春子用手肘托住脸颊,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,只是在自言自语。
「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,但非做不可。因为我就是这种人。」
为了哥哥尽心尽力却完全得不到回报,这种事情已经重覆多少次了?
真的好像一直不断在重覆上演,就连在梦里也一直重覆发生。一定是从前世就是如此了吧,才会一直有种诡异的似曾相识感。
但她并不觉得不幸,只不过有点累罢了。
叩咚。
红茶端到了她的面前。
在地动及爆炸声断断续续传来之际,热茶所飘散的香气格外迷人。看来这杯红茶所使用的,是春子喜爱的茶叶。
在仔细品味完红茶的香气后,她啜饮了一口。
「果然还是红茶好喝。」
春子满足地点点头。
然后举起一只手,轻轻落下。
枪声混杂在地动的声响当中。
血花飞溅在露天的咖啡座上。
「咚沙!」沉重的声音震动空气,港口城镇的时间就此停摆。
†
优树不断狂奔。
头也不回地直直往前冲。
在想杀死自己的冲动驱使下,不断向前奔驰。
妹妹大概死了吧。
优树一开始就心里有数。从春子现身在咖啡厅的瞬间,他就有这样的预感。那套深红色的和服,看起来就像是死亡时所穿的寿衣。他的妹妹桐岛春子总是如此专情,抱着必死的决心,仿佛武则天转世。只要哥哥一句话、一个动作,不管对谁,就算是自己,她都能够毫不留情地开枪射杀。
当她逼迫优树二选一的同时,就已经有所觉悟了。
然而,对优树来说,他应该做的事情就是——不管做出任何牺牲,必须守护的人就只有一个——不,不需要再找理由,他的确杀了人。
桐岛优树把妹妹杀死了。
(开什么玩笑啊!可恶——!)
开什么玩笑啊!
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!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到底哪里错了?是在哪个环节错了?
优树往前狂奔。
奔跑时,只要心中涌现出困惑及后悔,他就立刻将其舍弃。
他没有时间大喊大叫,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。他的预感不只这一个,还有其他不祥的预感,有如活生生被剥掉肋骨般悲痛的预感,萦绕在他的脑海里。
地动、爆炸声、闪光在不知不觉间都已停止。
优树一路向前飞奔,跑到连换气都忘了。
最后,终于抵达修道院座落的山丘。
「…………!」
那里的景象简直就是战场。
原本已经干枯的草原,如今连一根草都不剩。四处都有零星的火苗在冒烟,原本平坦的地面到处坑坑洼洼,可以说凹洞多于平面。
或许可说是必然的结果吧。另一方面,原本就快不行的修道院,如今变成一堆瓦砾。原本堆叠的石材也全都粉碎,就连地基都不见了。
空气中弥漫灰烬及血液的刺鼻味。
到处都是不成人形的尸体。
(她们在哪……?)
世界呢?
千代呢?
优树只有短短一瞬间停下脚步,接着又立刻迈步奔驰。
在这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结局,并有如地狱的光景中,优树不断地到处徘徊,寻找某人的身影。
——找到了。
在悬崖边,海岬的最前端处,有个人影坐在那里。
优树立刻向前跑去。
就在离人影愈来愈近时——
「————!」
随着距离缩短,快速奔驰的优树慢慢减缓速度,换成没有力气的步伐。
他的眼前出现两个身影。
一个是坐在地上迎面吹拂海风的人影。
另一个是横卧在该人影腿上的身影。
前者身着白色礼服,脸上带着有点寂寞又惹人怜爱的笑容。
后者的身体几乎不成人形,但她那剩下的半张脸上,却露出相当安稳的表情。
「……你一直以来都这样呢,千代。」
世界轻柔地抚摸千代沾满鲜血的头发。
优树可以听见神明泽世界说话的声音。
「你有才能又冷静,明明是个女仆却不听主人的命令。平常一直以轻松的表情露出笑容,还老爱捉弄我。每次遇到让我发火的事情时,就爱对我讲大道理。而且因为你的关系,害我被耍弄了好几次。在口才方面我真的敌不过你呢。」
优树没有立刻向世界搭话。
应该说,他连走到她身边都做不到。除了他和世界之间相隔了好几个巨大坑洞之外,更重要的是,优树并不想随便破坏这段——长久以来一起同甘共苦的世界与千代,两个主从间最后的宝贵时间。
「虽然你是一个差劲的女仆……可是没有人比你更能称作女仆的模范。你总是对我尽心尽力。如果只有你一个人,应该还有很多活命的机会……要是你不这样规矩地遵从道义、不要管我,就可以去展开新生活了吧。」
世界继续自言自语。
此时,只有优树以及迎面拂来的寒风在听世界说话。
「辛苦你了,好好休息吧。」
世界说着,把遗体横卧一旁。
然后转向优树,对他露出微笑。
「你回来啦,优树。」
「……」
突然之间——
优树背后窜起一股寒意。
「让你久等了,我终于准备好了。」
「……嗯嗯。」
优树只做得出这样的反应。
世界红色的眼阵就像深遂的湖水般澄澈,散发着理智的光辉。
然而,她这样的状态让优树陷于不安当中。
「你觉得如何?」
世界抓起礼服的裙摆,有点害羞地问。
「虽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预料之外,但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感想吗?」
礼服的四处全被沾染成红色。
大概是千代所流的鲜血吧。
「……哦哦。」
优树点头回应。
他吞了一口口水,额头上还冒着黏答答的汗水。
「很美哦,真的很漂亮。」
原本应该是不吉利的装扮——但她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相当美丽。
美丽、令人怜爱、像是用力一吹就会消失般虚幻,却又如扎根在大地上似结实。白皙透亮的肌肤、光泽闪亮的银色头发,就像是工匠竭尽心力琢磨出来的钻石一样闪闪动人。
真的非常美丽。
不折不扣、毫无异议,不管是什么人种,拥有什么样兴趣嗜好之人,见了都会臣服于她的美丽之下。
这样的美貌简直不像存在于这个世间。
「是吗,谢谢你。」
世界露出微笑。
接着,她注视优树的脸。
「从你的样子看起来,应该全都知道了吧?」
「…………」
优树的嘴里没有吐出任何一句话。
「你一定是在理解了所有事情的情况下,才陪我走到这一步的吧。没想到你的觉察力还挺强的,真是出乎意料。呵呵,说『出乎意料』算是有点失礼啦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没错,我背叛了这个世界。我因为自己的任性,抛弃了只有我能胜任的职务,最后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惨状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可是这一路上我真的玩得很开心哦,算是这一生当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。坐了摩托车、搭了船、坐了火车,甚至去了炎热的国家及寒冷的国家。一路上欣赏许多风景,品尝各式各样的料理——而且无论何时,你都一直陪在我身边。」
「……不。」
优树终于开口。
像是好不容易挤出话语般,以嘶哑的声音说道。
「光是这样还不够,神鸣泽。我说过很多次了吧?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,等着你去好好玩乐体验。正因为如此,我才会陪你走到今天,并下定决心要为你做任何事。」
「唔呣,这些我都知道,我真的很谢谢你。」
「我不需要你的感谢。你要感谢的话,就留到以后再说吧。往后的路还很长,未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。」
「嗯,你说的没错。」
「既然这样……」
优树使尽浑身解数。
像是急着要抓住救命稻草般,只要能够把她紧紧地系在这边,他愿意使出任何手段。
「那我们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如何?」
他连不该说出来的话都说了出口。
「我们不要再旅行,也不再逃亡。我们回去那栋房子,重新执行任务如何?若问我『事到如今我还有哪张脸说出这种话』,我的确无法反驳,但说不定也有这种选择啊?」
「抱歉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」
世界却很干脆地摇头回应。
「在放弃那项职务的瞬间,我就再也不具备执行那份工作的机能。我已经无法掌控这些逆流爆发的秽物。就算现在回到那栋宅邸,我也没办法再胜任那份职务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现在的我,就只是这个世界的害虫。是一个只会把屯积在体内的秽物散布到世界上,释放出所有灾害的存在。跟我这个麻烦人物比起来,就连台风及地震都显得可爱呢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我已经变成了世界的敌人,没办法再回到那一边。不管怎么做,永远都无法回去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这到底是怎样啊?
在绝望的气氛下,优树自问。
他看向四周,确认状况。
神鸣泽世界正站在悬崖上。那是个会令人发昏的悬崖峭壁,下方是峭立的岩石及激起层层浪花的灰色大海。
「……所以那又怎么样!」
优树扯开喉咙大喊。
「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好不好,我才不管咧。我自认很清楚你至今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。吃尽这么多苦头的你,怎么可以在这里就结束?你听好哦?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。无论如何,我永远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。」
优树与世界之间的距离,目测约有十公尺左右。
在这十公尺的距离间,有好几个像是火山口的大坑洞,大概是激烈战斗后留下来的痕迹吧。这些洞口冒出的浓烟扑面而来,四周的泥土像熔岩般烧得又红又烫,使优树的行动受到更多阻碍。
就算他使尽全力跑到脚快撕裂,冲到世界身边至少也要花上一秒钟。
这短短的一秒充满相当致命的危险。
「我之后还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,让你见识、体验许多东西。让你笑得开怀,每天都过得很快乐,这就是我的工作。你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?为了什么才打扮得这么美丽?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要放弃吧?对吧?」
优树一边大喊,一边感觉到视野开始变暗。
十公尺的距离?
地上的坑洞就像熔岩一样?
我在说什么蠢话啊!就算相隔几十万公里、有火山口阻挡在眼前都无所谓。即便要到宇宙的尽头,或是黑洞的最深处,我都会冲过去。只要是为了神鸣泽世界,我什么都做得到——优树心想。
但事实上并非这么一回事。
即使世界没有这么说,但优树本来就是个觉察力很强的人。
他已经在最根本之处彻底了解。
凭着直觉深切感受到。
他那紧握到渗血的双手……
绝对没办法到达心爱之人身边。
(可恶!开什么玩笑啊……!)
他斥喝萎靡无力的自己,在心里大吼。
优树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。一个赌上自己性命、努力守护世界的少女,居然遭到世界否定,落得必须消失在这个人世间的下场。
而且造成这种结果的,正是桐岛优树。
他不承认。
死都不承认。
明明心里这么想,明明疯狂地如此祈祷……
为什么双脚却不听使唤?
为何嘴巴就是说不出挽留她的话呢?
仿佛最初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——事情的发展像是早就知道的一样——这样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成为必然——宛如在嘲笑他,不管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……优树的身体不听从意识的指挥,只是在一旁看着未来陷入无底深渊。
「我可以……」
世界对陷入苦恼的优树说:
「拜托你一件事吗?」
「没问题。」
优树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「你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,我什么事都愿意做。现在的我就只能为你做这些,就算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,因为我就只能为你——」
「我希望你可以叫我的名字。」
世界说道。
「你的名字……?」
「没错,我的名字,除了姓氏之外的名字。你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我,不是吗?」
「是……是吗?」
「是啊。而且我对这件事其实还挺不满的呢。我们不是夫妻吗?结果你还把我当成对待外人一样客气,这样一点都不好。」
世界用鼻子哼了一声。
然后,夸张地以傲慢的态度说:
「你愿意叫我的名字吗?」
「当然,世界。」
优树点头回应。
「要我叫几次都行。从今以后,为了不让你误以为我把你当成外人,要我叫你的名字几次都行!世界!所以——」
「听起来真好听呢。」
她仰天说道。
世界静静地闭上双眼,开心地沉浸在优树那叫唤声的余韵当中。
「其实啊,你是第一个直接叫我名字的人哦,也是第一个让我允许这么做的人。我终于在最后的时刻遇见这样的对象,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。」
她紧闭的双眼流下一行眼泪。
即便如此,一路以来一直独自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少女,脸上依然露出喜悦的神情。
「谢谢你,优树。谢谢你遵守了约定。」
果然如你所承诺的。
我真的好幸福哦。
——说完这句话之后,她的身影就消失了。
世界以头部朝下的姿势跌落悬崖峭壁的另一端,沉进灰色大海。
沉重难听的声音消失在浪花里。
优树以无力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向心爱的人刚刚所伫足之处。
在数十公尺的断崖正下方,绽放一朵红花。
是一大朵红色的花。
当美丽的东西消逝时,会开出真正的花朵——此时优树的脑海里,忽然浮现这个愚蠢的想法,而且还一直停留在脑海里,迟迟不肯消逝。
「……到底是怎样啊?」
优树无力地双膝跪地。
屁股也跌坐下来。
他低垂着头,有如要把脸整个埋进地面。
「这到底是怎样啊?」
优树喃喃说着。
眼睛的焦点无法成像。
头脑不断轰隆作响,仿佛吃了药效强烈的麻药,一阵天旋地转。
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结局?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?这是在耍我吗?」
优树已经很努力了。
他已经尽心尽力了。
也看到世界露出非常多笑容。而且这次他很努力地将这出戏延长到这个时候。但结果如何?
春子死了。
千代也死了。
就连世界也死了。
他的手中什么都不剩,所有东西都从他的手中掉落。
失败了。
这次也没能顺利完成。
「可是……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吗……?」
他的口中发出「啪铿」一声,那是太过用力咬牙,使臼齿崩掉的声音。
不知何时,优树的眼尾流出一行血泪,与嘴唇流出的红色液体混在一起,在干涸的大地上,留下微微的污渍。
「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啊!不仅她很努力,我也很努力啊!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结局?为何不能让我们有幸福的结局?只要普普通通地活着、死去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我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要求,但是为什么?为什么、为什么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?开什么玩笑啊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到底要我怎么做啊?到底是怎样啊?到底是怎样啊——?」
优树大吼。
仿佛要让世界的尽头都听到。
他打心底深深祈祷,祈祷这样的世界能够消失。
这个充满恶臭、遍布巨大狗屎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存在。连一厘米的存在价值都没有,消失吧!就这样不见吧!不留痕迹、不留下一点尘埃、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吧!—优树打从心里如此祈祷。
没错。
这样的世界。
还是早点消失比较好。
谁管接下来会变得怎么样,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吧——
「我可以把这些话当作你的回答吗?」
此时突然传来说话声。
优树回头一看。
这瞬间,他终于理解了一切的经过。
「如果这是优树同学的回答,那这一切就可以就此结束啰?就像按下重新设定的按钮一样,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,之后也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——这就是最后的结局。如何?你要把这当成你的决定吗?」
微微自然卷的头发、圆圆大眼,以及亲切的笑容。
这是优树熟悉的脸孔。
以及平时早已看惯的制服。
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物。
在非日常中出现的平凡日常。
「……小岩井同学?」
「没错,我是小岩井来海。好久不见,优树同学。」
她面露笑容说道。
那是与灰色天空、大海、刺骨的寒风,以及尸横遍野的这个场所不相配的爽朗笑容。
「你怎么会在这里?——问这种问题应该很蠢吧。」
「也是啦。对现在的你来说,这样问的确有点蠢。看来你已经开启了开关,回想起所有事情了呢。」
没错,正是如此。
被设计的游戏。
无以计数不断反覆的绝望。
所有记忆全化为浊流不断涌现,让优树感到惊慌失措,然后冷静下来。
「这次是由小岩井同学来当裁定者?」
「嗯,没错。」
「未免也太狡猾了吧?」
「所以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?我的立场很微妙。」
「确实,你似乎说过。」
优树露出笑容。
他边笑边调整呼吸。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,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,以及今后的方针才行。
「不过话说回来,我可是很支持你们的,结果还是没办法啊。」
小岩井在优树身旁蹲了下来,皱着眉说道。
「你和神鸣泽同学都在学校融入了大家,看起来很幸福。算是很少见的情况,我甚至幻想如果你们能够继续这样下去就好了呢。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啊。」
「是啊,最后终究没办法。」
「这次的你实力还挺强的,可说与千代小姐实力相当呢,有点算是超乎常人的存在。所以我原本想说在紧要关头时,你的这身功力也许能够有所助益,不过这次好像没什么机会派上用场。」
「都是我的德行不够所致。」
「优树同学太谦虚了,你真的很努力,这次也非常地努力。你已经用尽全力,而且我觉得结果还算不错啊。所以——」
小岩井一直看着优树。
露出强忍痛楚般的表情。
「你也差不多可以放弃了吧?」
这么对他说道。
「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啦,一直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。老实说,见到你不断受到伤害,连我在一旁都有点不忍心呢。」
小岩井露出无力的微笑。
接着把脸埋进两膝中间。
「…………」
优树盘腿而坐。
「小岩井同学。」
「……什么事?」
「如果你有时间,我们来谈一下吧。」
「可是我能和你说的话不多哦?毕竟我的立场很微妙。」
「没关系,我不是要谈那方面的事情。」
「那你要谈什么?」
来海瞄了优树一眼问道。
优树斟酌着用词回应。
「我想跟你道谢。」
「道谢?」
优树眺望着灰色的天空及大海。
不,那已经不是天空及大海。那些看似灰色的东西,事实上并非空气也非水,也不是光的折射产生的现象,只不过是某种毫无存在感的无机物质。此时优树才察觉到,这个世界开始迈向终结。
这个『故事』原本就预设了休止符,优树被迫必须做出决定。或者说这其实都是由担任这次裁决者的小岩井来海来决定的吧——优树心想并继续说:
「小岩井同学不是每次都帮助我吗?所以我才要向你道谢啊。」
「……也就是说?」
「就如字面上的意思。比如你找我一起当班代,还有其他事。另外,像是在照顾麻烦的转学生时,你也有帮忙。即使被我那个难缠的妹妹盯上,你依然愿意站在我这边。」
「啊啊、嗯嗯,你是说那些啊,不算什么啦。」
「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你道谢。至今都没有机会说出口,才一直没有跟你表达谢意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谢谢,小岩井同学。我真的很感谢你,谢谢你总是在一旁帮助我。」
「……唔~嗯。」
小岩井依然将脸埋在两膝中间,搔着头说:
「既然都要告白,还真希望听到别种的呢——像是爱的告白之类的。」
「抱歉。」
「呃,是无所谓啦——反正我也没办法讨厌你。再说,我才是一直受到你的帮助呢。不过每次受到你的帮助时,我就会不小心爱上你,然后又很干脆地被甩掉就是了——还真是不怎么好受呢——」
「嗯,谢谢你。」
「……这点也要谢我啊?」
「很奇怪吗?」
「不会啦,还挺像你的作风。」
她抬起头露出笑容。
像是看开了什么般,是个爽朗的笑容。
「好了,看来你也做出决定了,那我也差不多该上工了。」
小岩井站了起来,拍拍身子说:
「顺带一提,关于这次的游戏啊,如果你有心的话,可以再继续下去哦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?」
「就算神鸣泽同学死了,依旧有她的替代品。为了以防万一,这个世界里,有准备她的替身。所以九十九机关那些人不是要带她回去,而是前来追杀她的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不然,这个游戏未免太难了吧。假如她继续活着,造成秽物逆流,游戏就会结束。而假若能够净化污秽的只有神鸣泽同学一个人,杀了她之后,游戏依然会结束。对于这一点,你应该多少有察觉到吧?」
「…………」
优树默不吭声地搔着头。
他的动作可以解释为肯定,也可以解释为否定。
「你打算怎么做?要继续这场游戏吗?神鸣泽同学姑且算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哦。不过至今的记忆都不存在,是个完全不同的人。即便如此,她还是她啊,因此也不是没有试一试的价值。」
「才不值得一试呢。」
优树「嘿咻」一声,站起身来笃定地说。
「而且就算这么做,终究会将这个世界的所有责任全部推到她一个人身上,让她陷于痛苦及恐惧当中罢了。明知道全部的机制,还陷那家伙于不义,这种事情我做不到。」
「了解——」
来海故意开玩笑地摆出敬礼的姿势。
然后轻快地行了一个礼之后……
「第三十五万零六十五次,这次也很遗憾地没能得到满意的结果。现在所有的因果都将被改写。不过不晓得会被改写成什么样的因果——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得知,再说我的工作终究只是在适当的时间到来时,负责转动轮盘而已。」
时间停止。
空间扭曲。
所有事物停滞,同时开始快转或者倒带。
一切都失去意义,或是反而获得意义。
再建构。
「再见!优树同学。你要快点让这场恶梦结束哦。」
在这句话之后,世界改变了容貌。